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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周壽臣是「香港仔」,是因為他的家族在香港割讓前已世居香港仔黃竹坑新圍村,周壽臣晚年曾對港督葛量洪 (Alexander Grantham) 提及其祖輩活躍於香港仔水域一帶,乃徹頭徹尾的香港原居民。
 

晚年的周壽臣與葛量洪見面(鳴謝相片提供者——周壽臣之孫周振威醫生)
晚年的周壽臣與葛量洪見面。​(鳴謝相片提供者 — 周壽臣之孫周振威醫生)


第一次鴉片戰爭後,香港割讓為英國殖民地,周壽臣則在香港開埠二十年後於新圍村出生,年紀稍長即在父母的安排下進入創校不久的大書院 (Central School, 即後來的皇仁書院Queen’s College) 唸書,初步接觸西學。在那個封建的年代,十年寒窗只為金榜題名,接觸西學反而被視作奇技淫巧,遭士大夫階層所唾棄,周壽臣雙親像時下父母般將兒子安排到西式學校接受教育的原因,或者只想兒子將來可以在外資洋行中覓得一工半職,萬萬沒有想到這樣卻影響了周壽臣的一生。

歷史的發展既有一定的偶然性,亦有一定的必然性,連番遭遇外敵侵擾的滿清皇朝,最終同意「放下身段」,走上自強自救的道路,甚至接納美國哈佛大學首位華人畢業生容閎的建議,以官費支持派出年齡10至14歲「幼童」赴美,接觸西學,希望藉此提升洋務運動中「軟件」部分的建設,達至強國強兵,抵抗外敵的目的。

但是,哪怕是政府出錢支持留學海外,機會難得,但在那個華洋缺乏交往,文化嚴重隔閡的年代,招生反應欠佳。容閎迫於無奈跑到香港招收華人學生,因為雖然香港島已割讓,但在清政府及社會眼中,香港華人仍是大清子民。至於正在大書院唸書的周壽臣,便機緣巧合地成為容閎「大清留美幼童」一員,年僅13歲便登上了前往美國的遠洋輪船,負笈西洋,希望「讀書救國」。

可是,這次被李鴻章形容為「中國創始之舉、古來未有之事」的留學計劃,最後因保守勢力的諸多阻撓而「爛尾收場」,至於「深染洋習、舉止洋化」的「幼童」回國後又因「懂洋文、熟洋技」的緣故而先後被派到不同崗位上。主修「語言文字」的周壽臣在機緣巧合之下被調配到朝鮮,與其他「留美幼童」如唐紹儀、梁如浩、蔡紹基等人共謀共事,合力籌劃設立海關事務。

作為滿清藩屬,十九、二十世紀的朝鮮可謂「命途多舛」,既有西方列強的虎視眈眈,亦有島國日本的伺機吞併。在這樣一個風雲色變的環境下,周壽臣等「留美幼童」既要協助總管朝鮮事務的袁世凱約束日本的野心,亦要平衡列強的爭奪,彷彿置身於多股交侵競奪的政治漩渦之中。雖然朝鮮的內部事務可以安然撫服,但日本的侵略則無法抑制,最後甚至引發了中、日之間的甲午戰爭。

戰爭的結果震驚世界,全盤西化的「倭寇」擊敗了局部變革的「天朝大國」,令有識之士既悲且痛。部分人士認為由上而下的變革已經沒法引領中國走出任人魚肉的困境,部分則堅持仍然聽由上層領導,並提出全面變革的設想。大部分「留美幼童」選擇後者,亦有個別「幼童」選擇前者,至於一向堅持在體制內解決問題的周壽臣,似乎沒有投身革命洪流,並在不同的崗位上默默貢獻一己所能,希望力挽狂瀾於既倒。基於此,周壽臣既曾參與興辦鐵路,又協理輪船招商局,最後甚至官至牛莊 (實質是營口) 道台。

到了1912年,革命黨人推翻滿清創立中華民國。當袁世凱上台後,周壽臣沒像其他「幼童」般捲入新舊政權、不同勢力的另一場糾纏不清政治鬥爭之中,而是選擇悄然而退,告老還鄉,回到自己的出生地 ── 香港。

由於周壽臣既有放洋美國的留學背景,掌握粵語、國語及英語 (兩文三語),又有豐富行政及管理經驗,更俱備穿梭不同政治勢力的人脈關係,他不但成為香港商界爭相招攬的生意合作伙伴,連港英殖民地政府也認定他是「精英吸納」的理想對象。正因如此,周壽臣在1919年與李冠春、李子芳及簡東浦等人創辦了東亞銀行。俟後,又先後出任南洋兄弟煙草公司、中華娛樂置業公司、中華百貨公司及香港電話等大型企業的主席或董事等職。

另一方面,周壽臣又得到港英政府的青睞,不但被委任為潔淨局 (即後來的市政局) 及定例局 (即後來的立法局) 議員,還與時任港督金文泰 (Cecil Clementi) 同時被英國皇室冊封為爵士,並在1926年被任命為殖民地政府權力核心 ── 議政局 (即後來的行政局) 的議員,地位可謂一時無兩。

憑著個人卓越的才幹,周壽臣曾經在不同時期的不同層面上為滿清政府、港英政府及香港社會出謀獻策、奔走西東,並因貢獻卓著而贏得各方的認同和讚許。今日,周壽臣雖然離世已超一個甲子,但壽臣山、壽山村、壽臣劇院都以他的名字命名,其生前風趣幽默的舉止仍然經常被人們提及,體現了中國知識分子「人死留名」的理想。
 

壽臣山上的松壽居入口,即周壽臣大宅,其中松壽居三字由金文泰所寫,另有唐紹儀和梁士詒所寫的對聯。(鳴謝相片提供者——周壽臣之孫周振威醫生)
壽臣山上的松壽居入口,即周壽臣大宅,其中松壽居三字由金文泰所寫,另有唐紹儀和梁士詒所寫的對聯。(鳴謝相片提供者 — 周壽臣之孫周振威醫生)


周壽臣生於中華大地偏南一隅,學的不是儒學正統,卻能在中華大地及香港發揮自己力量,貢獻所長,至於香港這個彈丸之地在中西交滙過程中發揮的樞紐作用,更是表露無遺。從周壽臣生於香港、留學美國、任職滿清、服務港英的事迹中,我們可以感受到他那種亦政亦商、宜中宜西的人脈關係和橋樑角色,讓人看到一個十分典型的「香港故事」。

從這個典型的「香港故事」中,我們想到今時今日的香港及香港人。與周壽臣的年代不同,香港已經回歸祖國,中國亦由滿清時任由列強魚肉,甚至民國時期內亂外敵交侵走向民族復興,香港的角色亦由過去幾乎獨一無二作連結西東樞紐變成需與周邊不同城市直接競爭,故產生不同層面壓力、滋生困擾,實在不難理解。但是,周壽臣的故事仍有很多地方值得現時的香港或香港人借鑑,其一是東西兼備的學識,其二是背靠祖國的優勢,其三是溝通國際的能力。所謂知己知彼,百戰不殆,香港及香港人實在不應妄自菲薄,失去往昔的積極進取,而應認清方向,裝備自己,重新上路。

 

 

作者:鄭宏泰博士(香港中文大學香港亞太研究所副所長(執行))
日期:2020年12月28日